第七十一讲
【何谓偏正?昔吕文懿公初辞相位,归故里,海内仰之,如泰山北斗。有一乡人醉而詈之,吕公不动,谓其仆曰:“醉者勿与较也。”闭门谢之。逾年,其人犯死刑入狱。吕公始悔之曰:“使当时稍与计较,送公家责治,可以小惩而大戒。吾当时只欲存心于厚,不谓养成其恶,以至于此。”此以善心而行恶事者也。又有以恶心而行善事者。如某家大富,值岁荒,穷民白昼抢粟于市。告之县,县不理,穷民愈肆,遂私执而困辱之,众始定。不然,几乱矣。故善者为正,恶者为偏,人皆知之。其以善心而行恶事者,正中偏也;以恶心而行善事者,偏中正也;不可不知也。】
这里讲的也是两个故事,一个是以善心行事,最后结果反而不好,还有一个是以恶心行事,最后结果反而还不错。第一个讲的是英宗的时候有个宰相叫吕原,吕原死了以后,他的谥号叫文懿。其实明朝没有宰相这个职位了,因为朱元璋后来取消了,改成内阁制,叫内阁大学士,就怕宰相专权欺压百姓,实际上入了内阁以后,他们统统称为宰相。吕原先生在明英宗的时候,当过一阵内阁学士,他本人行为非常的高洁。当时,像石亨这帮人非常飞扬跋扈,对所有的内阁大臣都看不起(明朝到中后期是宦官专权),但是对于吕原,他们都是非常的敬重。吕原的母亲去世后,他回家守丧,把他父亲、哥哥的灵柩都一起埋葬在家乡以后,在守丧三年之内他也很快去世了,他死的时候才四十五岁,非常年轻。当时天下人都觉得吕原是一个圣人,他的名望是非常好的,所以他死以后谥号就是文懿。我们讲过用“文”来形容一个人,赐予谥号的话,对他是个最高的褒奖、最高的评价。
他在回家给母亲守孝期间,发生了一件事情。当时因为他当宰相或者说当内阁大学士(他的权位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),你要知道难免会有很多人夸奖他,也会有很多人骂他,因为他的很多政策,对大多数人有利,但对于少部分人或者不理解的人可能就不利。也有些人完全是恶意中伤,造谣诽谤。只要是你不出头,根本就没人搭理你,一旦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人一旦有了名气以后,很多人都愿意说道说道你,吕原先生也不例外,因为他毕竟当过内阁大学士。他回到故里以后,其实大多数人都非常地敬仰他,他的品行、操守、学问、道德各方面都做得非常好。但偏偏有这么一个乡下人,他喝醉了以后,就到吕原府邸的门前骂他,醉而詈之。
在古代一个知识分子,他其实把自己的名望、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,那么有人在你的府邸门前诽谤你,还高声诽谤,一般来说,你是一定要去处置他的,这是常规人的做法。
那时候当过宰相的人下来以后,他也是半个宰相,你一个乡里人敢去骂他,这不是找死吗?肯定就给你治罪了。他自己不用动手,下面这些县里的官员,也会主动给他治罪。但是吕公存心非常的仁厚,就跟他仆人讲:“他是喝醉了,不要跟他计较。”就关上门不理他了,后来这个事情就过去了。
过去以后第二年,这个人犯,他因为犯了其它的死罪入狱,要被砍头了。这时候,吕原先生非常懊悔,他说:“我当时如果稍微惩治他一下,他可能也就不至于发展到今天,变成死罪了。我当时只是要宅心仁厚,要容忍。可是没有想到把他小的恶患养成了大的过患了,以至于他犯了杀人的过患。这都是我自己用善心行了坏事了啊!”
有时候我反躬自问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?觉得很惭愧。平白无故别人来诬陷你,就像那天我们讲的日本的那位法师一样,明明那个孩子不是他的,少女她们一家诬陷他,他也就默默地承受了,这种修养本身确实是非常难得了。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可能完全做不到,因为你生怕别人说自己一点点不好。别人夸赞你一句,就得意洋洋的;别人说几句不好的话,可能就非常不高兴,当时就可能生气了。如果是无中生有的诽谤、诬陷,要是搁在我眼前,那么我肯定就会还击了,这就是自身修养不够。我做不到像日本的这位禅师这样,确实感觉自己有差距。进而如果再能像吕原先生一样,他不光存心仁厚,能够包容对方,不与其计较,他还能够看得更长远。
也就是说如果我惩戒他,并不是因为我心里头生气,容不得他对我的贬损和辱骂,而是因为为了对方好,那这样的修养实在是更加高明了,属于个人修养和智慧范畴了。
虽然这个行为做起来(我们去惩戒他)看上去和普通人去还击别人没有两样,但是他这个存心却是天壤之别。前者是因为自己的这一己之心生气,后者是存仁爱之心,而去惩戒对方。所以这和只是存心仁厚的包容忍辱又不可同日而语了。这不光有修养,还有更高的智慧。因为你的惩戒使对方好像没有犯死罪,但是他在牢房里头,比方说他如果又学会了各种各样坏的招数,出来以后犯更大的罪,也说不定的。所以这里头就给我们指出来了,行善,我们要长远来看,既要自己存心的修养好,还要有更好的智慧来看待这个问题。当然你说纠集来看,惩罚的好还是不惩罚的好,这个就需要看到你的智慧了,因为每一个人的因果是自受的。
你有这样的一个存心,你就有这样存心的因果,这是对你来说。但是对对方来说,他也有他自己的因果,你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,在他来说只是他所遇的众缘之一。他可能因为你所给他增加了增上缘收敛了,或者说悔过了,也可能你给他增加的增上缘,不足以影响他做出重要的决定。在某一个时间段之内看是坏事,在某一个更长远的时间段之内看也未必就是坏事。所以重要的是我们要从自己的存心上把它矫正过来。
首先,我们不能有自私之心,自利之心,自满之心。其次,我们也要尽量地运用自己的智慧,让我们能够看得更长远、更全面,也只好尽量这样去做。
【原文】
飞车刘八,从孙树珊之御者也。其御车极鞭策之威,尽驰驱之力。遇同行者,必蓦越其前而后已,故得此名。马之强弱所不问,马之饥饱所不问,马之生死亦所不问也。历数主,杀马颇多。一日,御树珊往群从家,以空车返。中路马逸,为轮所轧,仆辙中。其伤颇轻,竟昏瞀(mào)不知人,舁(yú)归则气已绝矣。好胜者必自及,不仁者亦必自及。东野稷(jì)以善御名一国,而极马之力,终以败驾,况此役夫哉?自陨其生,非不幸也。
【译文】
有个叫“飞车刘八”的人,他是我堂孙纪树珊的车夫。他驾起车来,使尽了车把式鞭杆子的威风,用尽了策马驰驱奔跑的力气。路上遇到别人的马车,他都要极力地超越过去才觉得过瘾,因此得了个“飞车刘八”的绰号。至于那马的体质强弱他不管,马的饲养饥饱他不管,以及如此苦使后,马的生死如何,他也全然置之不问。因此,他经历了若干家主人,被他驭死的马也不在少数。
有一天,飞车刘八驾车送纪树珊到伯兄弟家去,自己空车返回。走到半路时,那马忽然奔跑起来,他一时措手不及,摔下车来,被车轮所轧,倒在马路中。从外表上看,他只是受了点轻伤,但他竟昏迷不省人事。等人们将他抬回家时,已经气绝身亡了。
争强好胜的人,最终必然害了自己。不仁不义的人,也必然自食恶果。春秋时代东野稷以善于驾车驰名全国,但他用尽了马的力气,终于在为卫庄公表演驾车时一败涂地。何况刘八只是个驾车的仆夫!他这是自己在毁灭自己的生命,不能说是出于不幸啊!